歐洲史中经常有提及瘟疫,十四世紀的黑死病,更殺去超過三分一人口。十五世紀西班牙寻金冒险家,又將病菌帶到南美洲,最后摧毀九成原居民!
虽有說黑死病源頭是蒙古人,但一直好奇,在中國史上又好像沒有這种毁灭性的瘟疫。當發現遲子建的小說「白雪烏鴉」是側寫东北哈尔滨百年前的鼠疫,就立意要看了。
從書的后記中看出作者对事件的迷恋程度。她詳細地收集了当時当地的資料,小至商品广告、马车价格、米市行情。最后更繪制地圖,將故事中小洋楼、各色教堂、客栈、饭馆、妓院、理发店、当铺、药房、鞋铺、糖果店等一一绘到圖上。嚴如 Tim Burton 電影的事前準備,在中文寫作中還是首次聽聞。
可是功夫是花了,卻並未增加書本的可讀性。最大缺點是人物眾多,每有新人出埸就有他詳細的身世歷史,書到中段,我還未搞清誰是主角,也忘記了不少誰跟誰的關係。每人有詳細的背景、生活,自然是「消耗」作者手頭上豐富史料的好方法。但因為人多書薄,那就不夠篇幅來交待人物的思想和感覺。
可能作者有從細瑣和紛亂中表現真實性的冀圖。可我就像 New kid in town,分不清東西南北,覺得因此而減弱了與角色的共鳴。到最后你發現村民的無知;官府的無能;和人間的無奈時,感覺都是相當的樣板。我讀小說不太多,近年所讀多屬歷史(背景)小說,是希望在哭、笑、痴之后,還增進多一點實在知識,在此「
白雪烏鴉」提供的實在不多。
描述中國的瘟疫,反而是我較早閱讀唐德刚的「毛澤東专政始末」,當中描述大躍進的部份時感叹云:
吾人幼年讀國史,從《綱鑑》、《通鑑》讀到「四史」,尤其是在《通鑑》各章節中,史不絕書的什麼某地某年某月「大饑」、「人相食」、「民易子而食」,又是什麼「大蝗」、「大疫」等等刻板式的記載,可說是一覽而過,頭腦裏印象毫無。想不到這種古史上的記載,在現代中國,有時竟能及身而見之。一旦親身體驗之後,再讀古書,往往就有驚心動魄的震撼了。
抗戰期間,筆者於一九三九年高中畢業之後,曾與同班同學三人結伴從湘西的永綏縣,步行往干城縣的所里鎮,參加全國各大學統一招生考試。循傳統的驛道,我們翻越崇山峻嶺南向走去。中途見路旁一木牌,上書「疫病地區,禁止通行」。但是我們這四個外省青年,不認得第二條路,加以年輕,又要趕路,我們就不顧一切的繼續前進,並進入一個有商鋪民居數十家的小鎮。時值盛夏,家家門窗都敞開著。我們竟然發現每家都有死人,有時且不只一個。有的還在半死的狀態中,痛苦的呻吟著。全鎮不見行人,簡直是個鬼城。我們四人大驚,乃加快步伐脫離了該鎮再南行十數里,進入另一熙熙攘攘的小鎮。我們在一小茶館裏探聽前一小鎮的情況,才知道是鼠疫流行。一旦發生,全鎮居民會死光。其中還有個「四口五屍」命案,多出的一個屍體,據說是前晚路過該鎮,借宿的客人。故事真令人毛骨悚然。這才使我體會到古史上所記載的所謂「大疫」的涵義。
治史家短短數言的回憶,我覺得其圖畫來得更具體。當然唐德刚要影射的是大躍進中的大飢荒。除了「大疫」,不如再多抄一段十分生動的「大蝗」,雖不什應題,但可讀性很高:
四年之後,我大學畢業了,又與安徽同鄉七八人,乘輪穿三峽至香溪(王昭君故鄉),「起坡」,再翻山越嶺。穿過河南省,走回安徽去「辦學」。一日清晨,我們正循一條筆直的河南公路步行前進時,忽見前面地平線有一陣煙霧。同行有經驗的路人齊聲說「蝗蟲,蝗蟲」。果然不久這陣蝗蟲竟向我們迎面飛來。始則是零星的先遣部隊,接著便是大批人馬,遮天蓋地而來。那時原是七月盛夏,河南大平原上驕陽似火。可是蝗蟲一來,頓時天昏地暗,日色無光。只見千萬個知了(蟬)大小的肥肥的蝗蟲,圓睜兩個大眼,瑟瑟有聲的撲面飛來,當飛至你面前一兩尺時,乃繞你而過,兩不相撞。那時我們手持竹杖,乃揮舞迎擊。可能由於氣流的關係,蝗蟲千萬,卻十打九空。偶然擊中,則把牠打得粉身碎骨,隊伍小亂。這隊蝗蟲似乎有個總司令。大軍前進之中,如碰到綠油油的農作物(我們所見到的是一片占地數畝的包穀田),總司令一聲令下,萬千小卒,頓時落下,只聽包穀田內一片瑟瑟之聲,群蟲爭食。十餘分鐘之後,似乎又是一聲令下,萬千小卒,立刻起飛,剩下的包穀園,只見斷壁頹垣,一片荒丘。乖乖,此情此景,真是不見不信。我記得蝗蟲起飛之後,還看見一位農村老大娘,手持一臉盆,坐地啼哭。她原先以為敲臉盆,可以嚇走蝗蟲,誰知蝗蟲根本沒有理她呢。
「他們唱戲給螞蚱哥看,」她哭著向我們訴苦說,「俺叫她螞蚱爺,她還是要吃俺莊稼」……「大蝗,大蝗」,歷史書上的「大蝗」,不親眼看到,怎知是怎麼回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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